前记:

我的家族里有很多主要人物,我的奶奶、两个叔叔、大伯、姑姑、爷爷、三爷等。除了他们还有很多人,不过只是过客,这些过客出现,又悄无声息地消逝,如同云和天的关系,自然又坚固。

正文:

1.

我奶奶说,她亲妈在生她的时候就死了。我我奶奶的爸爸,也就是我老姥爷,很快续弦。我奶奶开始跟着她的奶奶生活。

我奶奶跟着她奶奶回娘家,一辆小牛车吱吱呀呀走着,她奶奶娘家村里有水,有很多花,种着菜,生活很悠闲,她们在牛车上说说笑笑就到了。

后来,我奶奶的奶奶去世了,她只能跟着继母和爸爸一起生活。继母又生了四个儿子。只有我奶奶一个人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者,继母也不打她,但她对自己的儿子好,并不对我奶奶好。而我老姥爷根本不管事。

2.

很多年、很多年之后,我奶奶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。老姥姥和老姥爷都还活着。老姥爷很和蔼,笑呵呵的,一脸慈祥,像个老寿星。老姥姥精瘦,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,脸皮紧紧贴在骨架上,褶皱很深。

他俩有时候拄着拐棍来我奶奶家,我奶奶跟他们不是特别亲近,也没有听见奶奶叫他们爹妈。老两口后来寿终正寝,八十多岁去世的。一个先去世,另一个过了一两年也跟着走了,像很多老夫妻一样。

老姥姥和老姥爷去世后,我奶奶分得了一个老实木方桌,他们在桌上吃饭,慢慢积起了一层油垢。

我只认识这个时候的我奶奶,因为我刚刚出生,跟着她长大。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胖老太太,皮肤比其他人白些,有鱼尾纹、抬头纹和法令纹。头发还是纯黑的,梳着六七十年代的红色娘子军中短发,用两个小卡子别在耳后。

我喜欢捏我奶奶肚子上的肉,又软又细白。捏成“糖包子”。我问她,奶奶你从小就这么胖吗?我奶奶说,不是,俺以前可瘦了,小腰很细,生了你大伯就这么胖了。我说,哦。

3.

那时候我爷爷还在铁路上当工人,每月把工资寄回家。奶奶的生活很充裕,经常接济几个孩子。我四叔跟着我奶奶住,我三叔自己住以前的老房子,我大伯大娘、我爸妈分别单独盖了房子。

我经常在奶奶家住,爸妈去干农活、盖房子。小时候奶奶、叔伯抱着我,买各种小吃;长大一点,我四叔经常给我些家里的零钱,让我去小卖部跑腿买小吃。罐头、瓜子、大豆(蚕豆)、鹌鹑蛋、雪糕辣条等等。我是在零食堆里长大的。

因为我大伯家的哥哥很少来奶奶家,我算是整个家族里唯一的小孩。奶奶十分宠我。想着法给我买好吃的、做好吃的。我咳嗽了,她着急忙慌地给我拿特别大的苹果止咳,我晚上睡觉要听故事,她就给我扇着扇子讲民间鬼故事,有声有色,她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,我就把她摇醒,奶奶奶奶,快讲下面的。那些故事我听了很多遍都听不腻。

4.

等秋收的时候,我们一大家子开着拖拉机去地里收花生,去之前,先给我备好零食和喝的,我在地头阴凉里玩,大人干活。再大一点,我就抢着摘花生,叔叔们说摘一小筐给五毛钱,我摘得飞快,还偷偷在别人筐里拿过来一把。他们发现了就哈哈大笑。等我得了钱,回去的时候在小卖部买雪糕、买辣条,坐在突突前进的拖拉机上吃,像凯旋的战士。大人们看着我笑呵呵的。

有时候我姑姑会来,我奶奶每次都要做很多好吃的,一大家子都过去吃,我妈先过去帮忙做饭。我姑姑也经常给我钱去买雪糕,还有平常不怎么吃的小吃。

5.

后来我爷爷退休了,回家养老。我伯伯接班去了北京长期工作。我奶奶特别嫌弃我爷爷,他们总是吵架。开始他们一家三口在一个炕上睡觉,一个桌子吃饭。后来爷爷被赶到东头屋子炕上,吃饭也是用一个固定的大碗,自己单独在一旁吃。可能因为我奶奶嫌他不爱干净、脏兮兮的。

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了,我爷爷拿着粪叉要打我奶奶,我奶奶丝毫不害怕,还说你打啊、打啊。最终我爷爷也没打下去,子女们都不站在他这边。

从那之后,我爷爷就住在院子里搭的木棚子里。不记得住了多久,也不记得最后他有没有搬回屋里。在我八岁还是十岁那年,他就去世了。

6.

奶奶比以前有些沉默了。爷爷在的那些年,她更生气勃勃,操持着大家族的一切,是把子女们凝聚起来的中心。她不用操心钱,拿着爷爷的退休金做生活费。爷爷死了几年之后,家里还在拿退休金,这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。后来大伯怕单位查出来就上报了爷爷的死讯。从那之后,奶奶只能领到可怜的几百块钱遗孀抚慰金了。她渐渐地不如之前那么有底气了。

一直以来花着奶奶钱生活的四叔,似乎也开始有危机感了。拖拉机是奶奶花钱买给四叔的,大家都可以拿来用,后来吵架,四叔和奶奶就不把拖拉机给我们家用了。

那一年我们家种了很多芝麻,带着根茎捆成一捆一捆的,没有拖拉机拉回来,我妈他们就用小木车拉,拉到很晚都没有弄完。我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只是跟着爸爸妈妈干活,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帮家里干活。爸爸因为这件事夸了我好几年。

一家人总归会和好的,后来奶奶又让我们用起拖拉机了。只是说到钱的时候,她还是脑筋不清楚,也可能是故意装糊涂。因为她总说钱都给我们家花了。

奶奶除了在吃上帮衬着我们家一点,应该很少给我们家钱。四叔有一辆拖拉机,两辆摩托车,家里的彩电、VCD,大都是奶奶出钱买的。因为四叔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外出打工,奶奶担心他累到,被别人骗。在这方面,奶奶十分宠溺这个小儿子,而其他孩子,她并没有太担心。

7.

因为四叔没有打工积累到钱,只在家里种点地,有点坐吃山空,娶媳妇也很难。后来奶奶只能花钱给他买外来的媳妇。有的是人贩子拐来的,大部分是骗子团伙。一不小心看不住就逃跑了,人财两空。实际上,奶奶给四叔买过好几次媳妇,从他二十几岁到三十多岁,每一次都逃跑了。奶奶的积蓄花的也差不多了,最后一次,奶奶在几天之内头发白完了。

他们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,吵吵闹闹。奶奶一直用钱供养着四叔,但她毕竟越来越老了,不能干活了,还一身病。四叔对她的抱怨和嫌弃也越来越甚了。

大概从奶奶七十岁开始,四叔不愿意和她一直住在一起了。四个儿子轮流养着奶奶。这个时候奶奶基本没钱了,以前的存款都花干了。过年过节儿女给她一点,国家补贴一点。有时候住院看病报销的钱,奶奶也留在手里。等到去四叔那儿住的时候,她会拿点钱出来做生活费,因为四叔越来越抠了,什么都不肯买、不肯置办。在其他儿子家里,奶奶基本上不需要花钱,也不需要干活。

8.

今年奶奶七十五岁了。身上的病越来越重了,每天就是躺在床上呻吟,这里疼,那里不舒服。她只能依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。

我小时候常常想,我奶奶面相很有福气,肯定能活很大年纪。但是从大学开始,我每次要回家之前都在害怕我奶奶有什么事情。每次我爸妈打来电话,我都会心里一惊,害怕发生了什么。但她还是硬生生挺了这么多年,带着不满、恐惧和疑惑,寄人篱下,像是拼命和这身皮囊的衰老、死亡做着斗争,她害怕死神,她也不甘心,但我不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,一切都不会变好了,只能更差,她很绝望,但她并没有放弃。

病痛折磨着她,她折磨着身边人,一切又围着她转了,她不想停下一分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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