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一所房子，如同爱一个人、一座城市。
我来上海将近一年，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度过的，它上演着所有的悲欢离合、爱恨情仇。但是我决定去北京了，离开它，留下它，永不再见它。
在不认识上海的时候，我已经对它有了好感。我热爱上海的作家和文学，热爱文字中呈现的都市感和民貌，然而来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工作生活完全没有可能。大学毕业前夕，男友和他的同学已经来上海一段时间了，所以我顺势也来了上海，来了现在这所房子，不可能变成可能。
我们成了庞大都市里一对野鸭子，白天扑通求生，晚上享受一枕安眠。这里安静，远离闹市，给我“小隐隐于野”的安宁。但是为了和我在一起，男友离开了群居的同学，渐渐地我开始看到他的失落。他时常说起之前住的地方多好，有小区摆摊卖菜的大爷大妈，楼下有各式餐馆，有学校可以去打篮球，随便几号线都能轻易坐到。
于是，我们商量可以住到那边去。这给了他和我小小的希冀，生活也同时有条不紊地展开。当时我在徐家汇上班实习，每天快则半个小时就可以坐到办公椅上，他在虹口，需要换乘，但其实并不远，都是九点半上班，于是早上还有时间简单做个早餐。我们一起出门，我总是磨蹭，他也总是在担心迟到，走得飞快，免不了会有一些小摩擦。我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，开灯，等同事一个个进来，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迟到了几次。
现在想想，即使这样，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光了。他添置了家里的厨具，为我做家常的饭菜，没有多么好，但我吃得舒服又满足，肠胃也渐渐好转了。我添置了家里的其他物件，晾衣架、衣架、洗护用品，各种小挂钩小装饰。当时我们没钱，但是买这些东西花了他和我一笔不少的钱吧，我买的那些似乎在他看来不是生活必须，反正他看起来没有我那样欢欣雀跃。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丰满起来了，生活渐渐稳定了，楼下也开了几个平价餐馆，近24小时便利店，自助快递也入驻了，后来找到了不远处的菜市场和大商圈。
那个时候我实习工资高于上海最低标准不少，但也只是实习，房租由他来付，我每月都尽力给他几百块钱，说是房租补贴。现在想想，就算是几百块钱，也是关怀，也会不让他那么孤立无援。
后来我结束了徐家汇的实习，来到了一家觉得平台很大的公司，从之前他住的那边去这家公司的路线不再方便了，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件事，我没有查过，当时也不熟悉上海，后来他跟我谈起来才知道。很快他群居的同学们因为房子到期，也想追求更好的居住条件，都四散开了，但离得大概不太远。我们再没有谈过搬去那边的事了。
我以为在那家公司会有不错的工作内容和良好的发展前景，所以付出了很多。先是回老家补办身份证期间，打电话叫我去复试，我刚刚回家又辗转来了上海。回一次家的花销让我破产了，而这家公司又开出了极低的薪酬，同时还有一家工资高出很多的小公司想让我去，但我还是选择了前者。就这样开始了无尽加班、打车倒贴的生活。我的正式工作没有减轻一丝生活压力，相反，每月给他的几百元也坚持不下去了。那时我每月都要还千元账单，包括回家车票和之前买的日常东西。买的时候大概是想，很快就正式工作了，每月分期还款应该没有问题。但还完工资所剩无几，还要中午点外卖，加班晚饭点外卖，打车回家报销不了的钱，都靠着那点可怜的工资。朝爸妈要了一千块钱，还是抵不上亏空。
这家公司距离地铁口有近20分钟脚程，还九点上班，我常常觉得早起奔波得辛苦。于是我们计划着搬到曹杨路附近。看了一些价钱差不多的房子，选定了一家公寓，下班之后去看房。是一座伫立在道路旁的大楼，周围虽然方便但是嘈杂，去看了房子，价钱偏高，环境差，像拥挤不堪的鸽子笼，屋内过道没有转身的余地，很小的窗户，外面就是呼啸而过的轻轨。看完几个之后我们立刻逃走了，觉得自己家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。从那时候起，我们对这个房子的感情变深了。
我加班，他常常做了晚饭，等我回来吃，或者自己吃。后来他有了项目，也忙起来了，我闲的时候也做了晚饭等他回来吃。我的工作量很大，一身疲惫地回来，做饭的时候却经常可以满血复活，他一到家就笑，说一到家就能吃到饭真是太好了。我不理会他傻乎乎的夸奖，忙着准备饭桌，那时候他基本没有自己盛过饭。那大概是他最满意的事情了，我不喜欢做饭，但为了他还是高高兴兴做了。
后来他更忙了，没有双休，工作日有时要加班到半夜，回来之后却会笑着说，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着我。他很少有时间陪我，但因为我自己工作辛苦，也更容易设身处地理解他包容他，我们一起掐着指头算，什么时候他的项目结束，我们可以重享天伦之乐。觉得日子漫长煎熬，但也只能等待。
我经常被总监派需要周末、晚加班搞定的项目，熬得身体直走下坡路。有一次我们去了医院检查，回来他平静地说，你不适合这里，干不了这样的工作，我们还是回去过压力小的生活吧。
我有些高兴和感动，但快节奏的工作转眼淹没了这件事。似乎第二天总监就派给我一个周末必须做完的项目，以我的工作能力，预计要通宵。下班回来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这件事，他非常生气，误以为我享受这种加班，并且为了提成不顾自己的身体。我非常难受，说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，我只能服从，想让他理解我，一通解释，但事情越描越黑。也就从那时候开始，他对我加班更加烦躁。当时，我觉得最难的不是加班的劳累奔波，而是处理不了加班引发的感情纠葛。常常劳累一天，回家前又难过死了。
不是没有想过换工作，但是我能力有限，在这家公司还没积累到什么经验又跳槽，能找到什么？就这样一拖再拖、一忍再忍，之后他就在这个话题上沉默了。
与此同时，他老板无能，工作环境不好，也想辞职，他说一直是为了钱留下的，他辞职走了重新找工作又是试用期，钱又不够用了。后来持续加班发了不菲的加班费，加上他的工资，我们的资金状况终于好转，项目也终于收尾了。而我，依然拿着很低的工资，只够还账单和每月开销，没有为他分担任何。
他的项目结束之后，似乎没有迎来我们期待的天伦之乐，因为我对那段时间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了。
仔细回忆起来，他玩游戏的时间开始变长，我总是抱怨他不肯陪我。在他玩游戏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，觉得被冷落被孤置一旁，于是总是想阻止他，想告诉他我的感受，但是他说，让我怎么陪你，我每天下班就回家，周末也不出去，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？难道让我跟你一起躺在床上玩手机才算陪你吗？我反驳不了，只说，你玩得少点不行吗？我们俩都没有共同的娱乐，这样还有什么意思？他永远有话在等着我，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共同爱好。再谈下去就要变成为什么当初要在一起的一次打脸了。
每次，都谈不拢。只要有矛盾，我们几乎没有一次能谈拢的，都是不了了之。
连做爱也变少了，就算一天闲着没事他还是说累。他看到我，大概已经没有任何冲动了，我如果主动，他会说你欲望怎么这么强，如果按照他的节奏来，等他偶尔来抱我，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泄欲的工具，没有原先相亲相爱的感觉了。尽管这样，我还是想抱着他一起入睡，他嫌不舒服，我想早点一起睡，他常常要打游戏看美拍，我便经常抱着玩偶独自睡去。
生活越来越不好，他连做饭都不乐意了，常常想在楼下吃拉面，可我已经吃腻了。就一直央求撒娇让他做饭，洗菜淘米这些事越做越多，也有时候他只是炒一下菜。
周末，他更多地耗在床上玩手机，好不容易起床了，便坐到电脑前打游戏。我常常觉得无能为力。我收拾家、洗衣服也让他感觉不到舒适了，有时甚至觉得烦。他会说，你安安静静在那儿坐着歇会儿不行吗？
我不记得这是在他收到朋友任职邀请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，总之，越来越无能为力，但还是不想让他走。他让我跟他一起走，但我不想离开上海去那个不太喜欢的城市。我尊重了他的选择，他也只能尊重我。
他要走，我自然不能再一个人住这个房子，于是又开始找合租，结果又出奇不好，反复折腾了几次，一天他下定了决心一样对我说，我决定了，你别搬了，房租我帮你付。我感动但也犹豫，我还是想和人合租，随便一些什么人，不想孤身一人。他不理解我这种心情，不再在找房子的事情上操心了，我一个人在豆瓣上停停看看，最后还是没找到。于是也下定了决心接着住下去，守着我们的爱巢，等哪一天他放假还可以回来，就像以前一样，我们还能住在这儿。
要走之前，他也想着努力对我好，经常买一堆优惠的零食，那段时间我频繁拿快递，有吃不完的东西。临近离开日期的时候，他的主要娱乐变成看美食直播，有时候也做，我在家里吃了牛排、大闸蟹、可乐鸡翅、酱焖猪蹄等一些需要功夫的饭。我的食欲越来越好，他却渐差，他做的饭我怕扔掉可惜，经常一个人把剩下的吃完。又在办公室坐一个夏天很少动弹，终于发现自己明显胖了，兜兜转转一阵子买了称，确实重了很多。
我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表，因为工作忙碌我已经很久不用护肤品了，骄阳夏日也只打个伞，不涂防晒，同样是工作压力引起内分泌紊乱，脸上不断爆痘。整个人又臃肿又丑，之前不多的优点现在被掩盖光了。这也是他不再在意我的重要原因吧。
我虽然意识到了，但他离开的日期将近。我没办法去顾及这些，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。那时候我不说明天，只在今天和他吃喝欢笑，尽情享受，他也在努力配合。
国庆假期的时候，爸妈想让我回家，他也说回去吧，但那是我们最后的相聚时光，就算他不愿意再待下去，我也狠不下心回去。
那段短短的时间，他似乎在尽力做点什么，给自己换了苹果笔记本，帮我换了苹果手机，唯一一次去市外旅游。这些消费虽然做好了预算，但等他离开换了工作之后，却感觉到了吃紧。我用力地填补一个人的生活，抗拒孤身一人的困境，买护肤品，领养猫，这些花销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，但是我没有用这些少得可怜的钱缓解他的压力，或许他想，我可以不乱花钱，到时候他为我分担的那份房租或许可以省下。
但是我无法想象，自己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房租，干脆不去想。觉得独自住在这里，完全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，他应当帮我承担一部分。他走后我用这样的想法麻痹自己。
他走的那天，做好饭等我下班，我匆忙赶回匆忙吃完就送他下楼了。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平常，甚至有些随便，我也表现得完全不伤感，笑着礼貌回应着，像送别一个朋友一样的感觉让我尴尬。下楼的时候他说帮我买瓶水，于是我非常殷勤地想去买水，他说，你去买，我去门口转一圈怀念一下，我随即表示理解但还是有一丝尴尬。当时我已经拿了水，他就说算了，我说我们一起去转一圈还来得及，他没有去。
我送他到红绿灯，想目送他离开，他说，赶紧回去吧，你还有锅没刷呢。我还是感觉到一丝尴尬，这样的离别让我们像两个朋友，而不是恋人。我们没有拉一下手，没有拥抱一下，他就走了，像上班一样平常，但我还是用力看着黑夜中的他走过红绿灯那头的小路，似乎他在那儿长长驻足，我一直在看着，等模糊的影子转身走了才离开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，忍到家里就哭了。他可能在过度掩饰自己的感情，想让离别不伤感，但痛哭或许更好一些。
我失去了一切，而他离开的方式让我握不住一丝可靠的思念。随后我发了一条表达感情的微博，他评论了一个哭的表情，上车后用流量跟我视频。一切的小嫌隙都不算什么了，我们虽然分离但还是拥有对方。
在他走后，我熬过了漫长的一个月。开始我们尽量视频，我努力笑得开心，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，这大概带给了他一些快乐。有一天，他讲了一件事情，关于我讨厌的，他的一个朋友。那件事引起了我不开心的回忆，内心的伤害、两个人的隔阂瞬间涌来，我对他冷淡了，他也不去解释什么，只是接受了情况的转变。
那之后，我笑不出来了，而他就像一个被动的器物，没有做出任何可以挽救的反应。工作和住宿的不如意，大概让他觉得落差很大，也不去和我聊，整个人有些消沉。我被生活中不断出现的新烦恼打扰，不再努力表现得快乐，而是毫不掩饰。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。
直到发生了一件事，我们完全没谈下去，互不妥协，事情就这样结束了。当两个人完全谈不下去的时候，不管当初的起因是什么，都无法再继续了。
我没办法再孤身一人留在上海，做着有起色但已经没有太多热情的工作，招租一个人，继续住在这所充满回忆的房子里，或者换一个房子。这份工作把我的工作热情耗得差不多了，我已经没有心思为它换一次房子，而且也没有能力；这个地方也把我的爱恨情仇消耗了太多，近三年的青春，和他分分合合的时光，在这里有了结局。
如果不是因为男友，我大概永远不会住在远离家乡的上海。最多等有钱一些，做一次上海的旅客，像在外滩、在南京路看到的人们一样，观看上海，消费上海，而不是在上海消耗自己。
这段很短又很长的时间过去，我也该离开了。靠近自己的家，去另一个大城市奔波，慢慢攒一些钱，给自己留下选择的余地。今生怕是不会再来这里了，今生怕是不会再跟他相见。
直到写完这篇文章，我还是怀着和他度过余生的淡淡心愿，一如我第一次爱上他的时候。当作他不是这个他，没有我接受不了的地方，只是那个脸庞淡淡的少年。我把爱留在这里，把牵挂和负担也留在这里。只身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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