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词话有“词以境界为最上。有境界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五代、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。”“言气格,言神韵,不如言境界。境界,本也;气格、神韵,末也。境界具,而二者随之矣。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,将诗歌的意境视为最高,也对诗歌意境有非常系统的论述和分析。所以本文从人间词话出发,分析研究诗歌的意境美。

意境的隔与不隔之别

写情的不隔,如古诗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。”每个人的生命不满百年,却常常恨不得操上一千年的心。嫌白昼太短暂、夜晚太漫长,为什么不秉烛夜游呢?写情爽直,简洁明了,直抒胸臆表达想说的情感,就是写情的不隔。

写景的不隔,如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”在东边的篱笆旁采摘菊花,悠悠然看见不远处的南山显露出来,傍晚山色更加让人目旷神怡,鸟儿们结伴飞回巢窠。这首诗描写的是无我之境,诗人在傍晚悠然散步观赏景色,自然而然地描画了一幅傍晚山色,就说所见之景,没有任何渲染修饰,没有特殊技巧的使用,却让人如临其境,仿佛身处诗人当时的傍晚山色里,感到悠然,也闻到了花香,看见了鸟儿滑翔而过的影子,这就是所谓写景的不隔。

隔与不隔的对比,王国维举例欧阳修的《少年游》,上阕“阑干十二独凭春,晴碧远连云。千里万里,二月三月,行色苦愁人。”语语皆在眼前,春日里独倚栏杆,远处碧蓝的晴空云天相连。走过了千里万里,捱过了二月三月,依然是那个带着一路漂泊愁色的行人。这就是写情叙事的不隔;而下阕“谢家池上,江淹浦畔,吟魄与离魂,那堪疏雨滴黄昏,更特地、忆王孙。”虽然精心选字用词,造句成篇,却没有上阕简洁明白、写景抒情的效果,这就是写景叙事的隔。

诗歌的隔与不隔,往往一眼明了,诗歌若“不隔”,其所造之境,或冲淡,或浓烈,都能引人入胜,让读者身处其境,不过王国维所举之例,大多淡然平和,以白描写景叙事,往往不着他色,却在平和本真中抓住人心。

隔与不隔直接影响到读者的审美体验,不隔,读者自然身如入其境,隔也未必就完全消泯了一首诗的审美效果。如姜夔的“二十四桥仍在,波心荡、冷月无声”、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、“高树晚蝉,说西风消息”。王国维评,如雾里看花,终隔一层,但也肯定其格韵高绝。姜夔这几句词,风骨气韵绝佳,然意颇冷,王国维也谈到姜夔有格而无情,无情之处也能让人刮目相看,这就是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的奇特所在吧。

境界的有无、大小和相似

“境非独谓景物也。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写真境物、真感情者,谓之有境界;否则谓之无境界。”境界有无的判断依托于是否真,凡是能写真境物、真感情的诗,可称为有境界。所以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是写真境物的境界,而“浮生长恨欢娱少,肯爱千金轻一笑”是写真感情的境界。境界有情景之分,一首诗词往往写景又写情,若情景分离,如上举例诗,境界为不佳;情景交融才是诗的至高境界。如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断天涯路。”两句词中写景缘情,描绘了西风紧、碧树凋的凄清之境,也描写了主人公茕茕独立,翘首远望的孤寂心境,以我观景物,物皆着我之色彩,有我之境中情景交融的感受往往更为浓烈,多抑于主观感受无法自拔,物镜也随心境而变化。而无我之境中,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情景交融境界的营构更为自然平和,浑然天成,往往带有超脱自我的情感。

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优劣。” 境界不因其大小而分优劣,如同出一人之手,杜甫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描绘了闲适之时的悠然境界,而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描绘了边塞壮烈豪放之境界。前者是小家心绪,后者是大国情思,两者都同样具有意境美。又如秦观“宝帘闲挂小银钩”比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”更具情致,而后者又有前者所没有的气度和胸怀。

境界的相似,大概是词品相似,气韵相投。王国维谓,“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”、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断天涯路”、“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”、“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车系在谁家树”,四句境界相似,前两句诗人忧生,后两句诗人忧世。句一,我观望四方,愁眉紧锁不知该投奔何方。句二,昨夜西风吹落了满树碧叶,独自登上高楼,翘首望断了天边的路,也没有归人回来。句三,终日驱车奔走,不见有来请教问津的人。句四,寒食节路上香艳美女众多,不知道我家相公的香车系在谁家的树上?也可引申为门派种族众多,我该为谁效命?方有忧世之感。

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”、“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。霰雪纷其无垠兮,云霏霏而承宇”、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”、“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”,四句气象皆相似。句一,风雨大作,天色阴晦,院内鸡叫声不断。句二,险峻奇高的山峰遮蔽了太阳,山峰底部气息幽晦。雪珠纷飞无垠,头顶大片的白云如同承接着天空。句三,一棵接一棵的树都身着秋色,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都被落晖晕染。句四,谁人可以承受孤馆里氤氲的春寒气息,在暮色斜阳下听那杜鹃的哀鸣。诗词境界的相似,非词人有意为之,后人读来却有一瞬心意相通的唏嘘,古今纵贯的感叹,以上可见,发悲声易有共鸣,营造相通的意境。

在人间词话里,还有一些以壮阔之景举例境界相似的诗词。如“明月照积雪”、“大江流日夜”、“中大悬明月”、“长河落日圆”、“夜深千帐灯”,王国维说,此种境界,可谓千古壮观。这些诗词,都使用较为单一的意象描摹夜景,给人以天地旷远、壮阔无物的感觉。

大诗人造境对比

“东坡苏轼之旷在神,白石姜夔之旷在貌。”苏轼词“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”、“一点明月窥人”、“流年暗中偷换”;姜夔词“高柳晚蝉,说西风消息”、“数峰清苦,商略黄昏雨”。苏轼词以神韵灵动感人,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,读罢犹一冰玉美人出现在眼前。谁人说明月高照才算意境旷远,弯月如弦才意境凄美?一点明月,隐有整月的明媚,现有点月的柔和,意境可高远可低回,一点明月窥人,则灵动至极,是人间无二佳句。流年暗中偷换,哀而不伤,神清淡而不黯然,人多情而不沉沦。略举几句,真乃神旷意远。姜夔词貌清奇,格韵高绝,高长的细柳上住有夏末的晚蝉,残鸣几声,懒懒说着西风消息。黄昏细雨刚刚褪去,数座孤瘦清峰,沾染了一丝苦寒湿气。王国维谓“姜夔虽似蝉蜕尘埃,然终不免局促辕下”,还说“古今词人格调之高,无如白石。惜不于意境上用力,故觉无言外之味、弦外之响。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。”姜夔立足极高,所观景物也格调清奇,然意象间没有情的拈连,作离散状,所以只能绘貌而不能造境。王国维评其他词人时称“词之雅郑,在神不在貌(在神理不在骨相)。”故姜夔在与苏轼神貌的对比中明确论为第二流词人。

“咏物之词,自以苏轼《水龙吟》咏杨花为最工,姜夔‘暗香’、‘疏影’格调虽高,然无一语道著。”苏轼《水龙吟》咏杨花,“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”、“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,不是杨花点点,是离人泪。”杨花似花还似非花,没有人怜惜它的飘坠,春色只剩三分,二分是尘土,一分是流水。杨花飘落,点点丝丝,像离人黯然神伤的泪。姜夔“暗香”、“疏影”确实没有一句可以算是著名的,咏物比之苏轼差矣。不过他的《扬州慢》倒有一两句可谈的,如“过春风十里,尽荠麦青青”、“念桥边红药,年年知为谁生”。春风所到,不只十里,尽是青青荠麦。不禁替桥边长成的红药自思自忖,一年一年的绽放,到底为谁而红?这几句词虽说不是专为咏物,但荠麦、红药自成浓丽之景,别有一番味道,比之专事写景的词句更佳,但仍有无情的弊病,但因其有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之处,才被后人所铭记。

王国维语:“姜夔之词,余所最爱者,亦仅二语,曰: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无人管。”淮南皓月冷千山,一如其他格调高冷、心绪无情,但一语冥冥无人管,动人至深。皓月、千山,多么庞大的意象,却还不是如同被遗弃的小孩,冥冥无人管。此一语可以观尽世间万千萧瑟气象,无情却还深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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