薄荷喵

前记：

我的家族里有很多主要人物，我的奶奶、两个叔叔、大伯、姑姑、爷爷、三爷等。除了他们还有很多人，不过只是过客，这些过客出现，又悄无声息地消逝，如同云和天的关系，自然又坚固。

正文：

四叔是我奶奶的小儿子，老辈人对最小的孩子总有一种特殊的眷恋。姑姑是五个孩子中最小的，但她最终还是要嫁人的。四叔就成了被宠爱最多的那个“孩子”，这个角色他当了四十年，一直和奶奶住在那所旧房子里，直到我奶奶行将就木的时候。

四叔长得短小精悍，粗胖健壮，行动十分敏捷，力气也很大。如果他和同龄人一样早早出去打工，应该能攒下不少钱，或许也能得到某个妇女的青睐，成家生子。

据我妈说，四叔二十多岁了，奶奶还当他是个小孩子，他的同伴都去打工了，他也想去，但我奶奶怕他没文化被人骗了、被人欺负了，死活不让他去。

奶奶买了几只羊让他放着，长大了再卖掉。我也经常跟着四叔去村北放羊。夏天睡过长长的午觉，两三点钟，过了一天最热的时候，我们就赶着羊上路了。出了村，走在田里的大路上，两旁参天的杨树遮住了天空，丝毫感觉不到热，树里的知了“滋啦滋啦”地叫着，一刻不停，仿佛是天生长出来的声音，和树叶一样密不透风。

我们一路上跟村北住着的小白菜、小丽丽汇合，小丽丽是村里的“富二代”，手里有花不完的零花钱，常常在小卖部买一大堆零食，带着大家一起吃。

那时候觉得辣条真好吃，我们坐在小树林的草地上，铺着塑料袋打牌，羊自由自在地在坡上坡下吃草。等卖焖子的从这里路过的时候，小丽丽就叫住他，买一大截焖子分给大家。那个时候这些东西挺奢侈的，只有赶集、庙会能吃上一次。

小丽丽是个十几岁的女孩，不想上学，家里就给她买了羊放着，边放边玩。她十分豪爽大方，性格大大咧咧，正因为如此，她才有了比较铁的朋友。小白菜跟我爸是一代人，家里养羊为生，养了一院子，他长得个子很小，白白瘦瘦的，家族里没几个兄弟，在村里没有地位，因此也没人拿他当大人看。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，鼠头鼠脑的。小丽丽调侃他牙白，他说自己用的是药物牙膏。小丽丽和我四叔应该都不刷牙。他们只是笑他。

打牌玩腻了，我和小丽丽在大壕里跑上跑下，从十几米深的沙地大壕上出溜着滑下去，十分刺激。我们还爬树，小树林里都是矮小的树，很容易爬，可惜我平衡力差，根本不是爬树的料，爬上去了跳下来，还得让四叔接着。

他们一起八卦村里女孩子谁谁来了月经，家里大人去买卫生巾，谁谁来了月经自己不知道，白裙子染红了，血流了一腿。我当时还小，懵懂地听着，感觉自己汗湿了的牛仔裤好像也有血。

后来大家渐渐不放羊了，也就很少再见面了。

奶奶拿着爷爷的工资做家用，几年间，给追求时髦的四叔买了流行的彩电、VCD，还有摩托车、拖拉机。他比同龄人过得可能还要好一点。经常有人来家里看电影，都是港台鬼怪片，我几岁就开始看这类电影，做了很多年噩梦。

四叔也经常梳着光滑的背头，和朋友骑摩托车兜风。四叔骑摩托车的技术一流，什么样的烂道都能安稳骑过去。他拖拉机也开得好，我爸爸拐不过去的弯，倒不了的车，他嘲笑一句，上去就轻松搞定。一向看不起人的爸爸也只能啥也不说，站在一旁看着。

有一次四叔带着我和奶奶去邻村赶集。要经过一片巨大的沙场，几十米深、几公里大的沙场一个连着一个，那一片土质都是沙化了的。甚至路上都是沙子。摩托车走得十分艰难，奶奶胆小，好几次说要不我俩下来走过去吧，我四叔一言不发，硬生生闯过去了。我当时想四叔带着，什么路都不用怕。

但是四叔的婚事迟迟定不下来。四叔虽然外形不佳，可是跟他一般大的更差劲的人都娶上了媳妇，他却说不成。固然是因为家里虽然有点家底，却不知道勤俭，更没有挣钱的本领，对方看不到前途。

慢慢地四叔难免对奶奶有怨言，于是奶奶走了一步险棋。当时北方有很多四川、贵州等地来的姑娘，被中介领着，说是相亲找对象，实际是骗亲团伙。大家心知肚明，但还是有人花高价“买”来一个媳妇，在家里看着锁着，生怕跑了。

我奶奶最终还是给四叔买了一个，当时他可能已经三十岁了，很快就跑了。第二个的时候，我已经上了初中。两个姑娘结伴来的，村里另一家买了高瘦漂亮的那个，四叔买了矮小一般的那个。四叔和她睡在奶奶家正屋里。

第二天我去奶奶家，姑姑也来了，他们在饭桌上谈论新买来的媳妇。我四叔笑着说，一晚上老是上马桶，一会儿去一次。

媳妇去了同伴嫁的那家玩。下午那边就来了噩耗，说了两个人都跑了。奶奶他们如同五雷轰顶。说是两个人和那家的小姑子一起去集上玩，其中一个支使小姑子买东西，买完回来就发现两人已经跑没影儿了。

四叔和奶奶对那一家颇多怨言，但事情已经这样了，又是人财两空的结局。

后来陆续又有过两次吧。我在外上学，回来听家里人断断续续地讲。四叔四十岁左右的时候，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，十分宠爱她，可能忘了这是买来的媳妇，跟她谈起了“恋爱”。但是最终她还是不想留下来。家里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，说要像其他家一样打，把她打老实了就不敢跑了，四叔不舍得，只是关在屋里，有人看着。
漂亮媳妇跑不了，就割腕自杀了。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招了。四叔慌了，立马联系送去了医院，亲着抱着她，生怕她真的死掉。去医院自然抢救过来了，因为割得不深，她还是求四叔放她走，扬言还要继续割腕，不让走就去死。四叔屈服，让她走了。

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买媳妇了。花了很多钱，四叔加上奶奶的一些积蓄都搭上了。奶奶花白的头发迅速全白了，一下子老了很多。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迅速衰老。

四十多岁的四叔，注定和奶奶相爱相杀一辈子了。他变得古怪沉默，基本上不再听奶奶的话了。他一向精打细算，却抽起了烟。爸妈问我奶奶，怎么这时候学起了抽烟。我奶奶说，他心里憋得慌，抽吧，不抽难受。

四叔的抠门越来越被爸妈诟病，跟奶奶一起生活，他什么都不出钱买。我奶奶过惯了宽裕生活，就拿自己的钱去买菜肉水果之类的。当时奶奶的钱主要是四个兄弟凑着给的，还有国家的一点补贴。
四叔不但对别人抠，对自己也很抠。新农合医疗保险根本没多少钱，他都不肯交。生病了也不积极看，生扛着。直到步奶奶的后尘，得了糖尿病。他们都胖，喜欢吃水果甜食，病的程度都比较重。但四叔还是不太忌口，扬言什么时候死，什么时候算。身体变差了之后，人老得很快，干活也不行了，但他偶尔还是会出去打工。

最近几年，农村里兴起了卖血风潮，一大批人去县里医院“献血”，然后拿回来两三百营养费。不需要付出劳动，献了血还不痛不痒，很多闲人都眼红了。我四叔也是其中一个，跟村里一些人成群结队去。

开始我爸妈也没觉得多严重，只要献血条件可以，没有传染病，献就献吧。但后来四叔去得越来越频繁，隔两个星期就去一次。奶奶说他，爸妈说他，都不听。

我们村一直比较落后，没有任何工厂。但有一阵子一个“大老板”来了，说要圈地盖工厂，租了村民的地，开始建房子。他开始找村民融资，说和在银行存钱一样，利息很高，每月返还存款的一部分。人们蜂拥而至去那里存钱。但大部分人还是小心翼翼地，只是拿了一部分钱去试水。爸妈听奶奶说，四叔把存款全存进去了，劝他也不听。开始一两月都在正常返还，人们都觉得占了便宜。第三个月基本没几个人给返了。这时候新闻上也开始播出这类风靡全国的农村融资诈骗，很多人开始要求退还。但那个老板还是卷钱跑了。就在我们都暗暗觉得五雷轰顶，为四叔着急的时候，奶奶打听到，他没有存在那里。大家松了一口气，觉得他逃过一劫。

在四叔四十多岁的时候，奶奶的病一天天严重，行动不便，有时大小便失禁。他彻底脱离了奶奶的管教，开始成了居高临下的大人。

他要求奶奶在四个儿子家轮流生活。但奶奶最想住的还是四叔这里，这是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，四叔是她疼爱了一辈子的孩子。但这不会改变什么。

我有时候看着路上的快车司机、出租车司机，想着如果四叔有机会考个驾照当司机，也不用落到现在这步田地。

[原创] 我的家族史——我的四叔